深度 | 钱智民的局：裂变、纵横与崛起

一个月前，当国家电力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国家电投”）董事长钱智民再次踏入国家电网公司大门时，他看上去比两年前更有底气。

彼时，刚刚上任两个月的钱智民前来拜会时任国家电网董事长舒印彪。作为全球最大光伏开发商，国家电投在西北地区的清洁能源大基地建设与国家电网特高压战略不谋而合。

7个月后，青海至河南±800千伏特高压直流工程启动。这条世界首个清洁能源外送特高压通道将于今年6月正式投运。国家电投成为其中最大的赢家。

但掌舵两年后，钱智民的雄心早已不止于清洁能源并网消纳。毛伟明履新国家电网董事长后，他成为第一位来访的五大发电集团“一把手”。

此番前来，他带来一份涵盖网源协同发展、综合智慧能源开发、储能示范、氢能研发、国际化发展、市场营销等的合作计划。这份计划与国家电网当下的转型路径有诸多契合。

钱智民领导的国家电投也在经历一场新的“裂变”。去年，该公司清洁能源装机占比超过50%，提前完成其在十余年前确立的“裂变”目标。这一成绩在五大发电集团中一骑绝尘。

国家电投曾是五大发电集团中实力最弱的一家企业，其崛起之路与战国时期的秦国极为相似。

过去十余年，该公司在西北苦寒之地韬光养晦，勤练内功。由于内部传统能源势力较弱，发展清洁能源反而相对顺遂。期间，尽管权力几度更迭，但转型战略的延续性却得以保存。

国家电投的逆袭离不开前后三任掌门人的励精图治。如果说前任陆启洲与王炳华为该公司种下“裂变”的基因，钱智民则正在敲响“纵横”的代码。

此时，国企改革驶入深水区，从管资产向管资本转变成为大势所趋。这位改革先锋以混改为经，以联盟为纬，编织出一张合纵连横的巨网。

在他的能源新版图中，光伏风电供应商望风归附，其他大型发电集团携手共进，地方政府相辅相成，金融资本鼎力相助，跨界企业合作破冰，连南方电网也与之歃血为盟。

唯有国家电网，这张他最想拿下却又最难拿下的王牌，还迟迟没有入局。

合纵连横

当毛伟明在位于北京长安街沿线的集团总部等待会见钱智民时，他或许还能想起与中电投代表团一起参观太阳能硅片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是在九年前，当时的中电投开始发力光伏以谋求战略转型。总经理陆启洲找到协鑫集团董事长、“世界硅王”朱共山。

双方在协鑫的主场江苏南京签订战略合作框架协议。毛伟明作为江苏省长的陪同人员，见证了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结合。

经此一别，已过九年。中电投早已坐稳全球光伏开发商头把交椅，并与国家核电合并成国家电投。如今，帅印传到钱智民手中。而毛伟明也几度升迁，于今年初“空降”国家电网董事长。

毛伟明将要面对的不只是一名发电企业代表。

去年2月，国家电投牵头发起成立中国智慧能源产业联盟。这一联盟囊括了“五大四小”等近40家成员单位。钱智民成为联盟的执牛耳者。

联盟获得光伏圈的积极响应。钱智民上任第162天，国家电投的老朋友朱共山登门造访。这是官方披露的第一位受到接见的光伏供应商代表。

一年后，正泰集团董事长南存辉也率队来拜码头。

两家光伏领军企业赫然出现在上述联盟名单中。

国家电投的光伏事业兴起于青海。就在拜会舒印彪的同一天，钱智民与总经理孟振平在集团总部会见了青海省委书记王国生。新官上任，他与后者一起重申了《战略合作协议》的精神。

稳住光伏基本盘的同时，钱智民开始大举开疆拓土。

上任第9天，钱智民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内蒙古呼和浩特，拜会自治区党委书记李纪恒。这是官方记录其履新后的第一次会见。

内蒙古是他驱动风电飞跃的一只重要引擎。一年后，全球单体最大的陆上风电项目——乌兰察布风电基地正式开工。

钱智民接手国家电投之前，该公司在风电领域表现并不突出。风能专委会（CWEA）公布的数据显示，2017年，该公司累计装机容量仅排名全国第四。

但随着近年海上风电兴起，钱智民看到弯道超车的机会。国家能源局将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四省确立为“十三五”海上风电重点建设省份。

其中，广东正是他深耕数十年的根据地。大学毕业后，钱智民即加入中广核。此后25年，他稳步上升，并最终坐上该公司董事长之位。

2018年8月，钱智民重回广东，拜会广东省长马兴瑞。后者是海上风电的积极支持者。国家电投先后与扎根广东的中国第三大风机商明阳、揭阳市政府签署战略合作协议。三方计划联手打造全国最大的海上风电基地。

此时，共事半年的搭档孟振平也调往广东，担任南方电网董事长。一年后，在二人主导下，两家公司成为战略合作伙伴。

国家电投在风电领域的业绩立竿见影。2018年，该公司新增风电装机量达到252万千瓦，史上第一次摘得全国桂冠。去年，该公司又以1933万千瓦的风电总装机量，跃居全球第三。同年，其风电招标量也再次登顶。

过去两年里，钱智民与华能集团董事长舒印彪、三峡前后两任董事长卢纯和雷鸣山，成为风电舞台上最为活跃的四位副部级代言人。

而全球最大风电开发商龙源电力的母公司国家能源集团，也与国家电投结成战略合作伙伴。

风机企业闻风而动。不久前，钱智民刚刚接见了中国第一大风机商金风科技董事长武钢。半年前，国家电投与上海市政府及中国第一大海上风机商上海电气签署战略合作框架协议。

不过，钱智民对光伏和风电的定位，并非仅止于提高清洁能源占比。

一个月前，国家电投召开务虚会，专题研讨数字化转型。钱智民提出，要率先在光伏、风电等优势产业实现数字化转型的重点突破。会议还现场视频连线了华为与远景，二者分别是光伏和风电领域数字化转型的代表。

钱智民试图借此跨出综合智慧能源的第一步。而在综合能源服务领域，另一个联盟实力也不容小觑。

去年6月，国家电网牵头成立中国综合能源服务产业创新发展联盟。两个联盟的成员名单高度重合，但联盟背后的两家牵头企业却各有所长和所需。

当钱智民微笑着走向毛伟明时，电力体制改革风云再起。两位盟主试图在“厂网分离”18年后，各自以新姿态寻求新形式的融合的可能。

改革先锋

拜访毛伟明之前，钱智民已经开始了融合的尝试。

去年12月，国家电投为开发青海大型清洁能源基地，引入工商银行、国投集团、浙能集团等8家战略投资方，募集金额高达242亿元。

这是2019年央企混改引战第一大项目，也是五大发电集团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对外募集现金方式的股权融资项目。

此前，该公司还曾引进南方电网等4家投资者参与其金融板块的混改。

尽管钱智民给外界留下谈笑风生、激动时手舞足蹈的印象，但弄潮于国企改革和新电改两大时代浪潮之巅，这位能源央企改革干将无疑承担着巨大的压力。

调任国家电投后，钱智民领导公司确立起“2035一流战略”。

为实现这一战略，需要进行两项转型：一是从传统电力企业向清洁低碳、安全高效的能源企业转型；二是从传统生产型企业向国有资本投资公司转型，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国有企业制度。

钱智民是幸运的。当他接手国家电投时，他的前任们早已把一副烂牌盘成了王炸。

彼时，国家电投坐拥全国仅有的三张核电牌照之一，并占据光伏全球第一、风电中国第四的江湖地位。整个光伏、风电行业已趋于成熟，能否发展得力，主要取决于“一把手”的支持力度。站在前任的肩膀，第一项转型只需顺势而为便能水到渠成。

真正的考验在于第二项转型。

2018年12月，国家电投被国资委确定为国有资本投资公司试点企业，成为19家试点企业中仅有的3家能源央企。值得注意的是，钱智民曾经执掌多年的中广核也位列其中。

这是一场前无古人的探索。新一轮国企改革，奏响“从管资产到管资本”的主旋律。

被选中的试点企业，要在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领域建成承担国家产业责任的平台，成为代表世界一流水平的中国国有企业投资者，并带来高于平均水平的国有资本回报。

他们的实践，将淬炼出一部属于21世纪的资本论。

对于钱智民而言，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他希望自己能对得起组织的信任，并以出色的答卷通过这场事关国运的考验。

钱智民身上有着那一代知识分子“创造奇迹要靠谁？”的使命感。

1985年，25岁的他从上海交大毕业后，来到改革开放最前沿广东。彼时，引进法国技术的大亚湾核电站正在筹备中。与法国专家共处的数千个日夜里，中国的落后令他扼腕。

这种自青年时代就烙印在他血脉中的对差距的清醒认识和危机感，成为他日后职业生涯的鲜明印记。

直到现在，他依然时常告诫下属，互联网已将产业界限打破，“以后我们的竞争伙伴，说不定就是华为，也可能是阿里巴巴，或者是另外一个后起之秀”。

1990年前后，钱智民曾被派往法国工作。

彼时，正值法国大革命200周年。他行走在夜巴黎的车水马龙里，从旧时代的卢浮宫走向新世界的凯旋门，香榭丽舍大街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店宛如一场流动的盛宴。

法国人走在200年前先辈们铺就的大道上，从容中透着些许慵懒。但那个积贫积弱的中国，未来数百年的康庄大道，却要靠他们这批“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来当铺路人。

回国后，钱智民投入到核电国产化事业的滚滚洪流之中。

他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位掌印过全部三家核电企业的能源老将。他主政中广核期间，岭澳核电站二期开工建设。这是中国首座自主设计、自主制造、自主建设、自主运营的百万千瓦级核电站。

执掌中核时，他又成为中国自主三代核电技术“华龙一号”的代言人之一。

在核电之外，他还开启了上述两家公司在其它清洁能源领域的布局。

2010年至2012年间，钱智民曾短暂入仕，担任国家能源局副局长。三年前，他又入选中共第十九届中央委员会候补委员名单。

钱智民与毛伟明是当下电力央企“一把手”中仅有的两名中央候补委员。尽管国家电投在体量上与国家电网不可同日而语，但钱智民本人的排名却尚在毛伟明之前。

两人寒暄过后，在一幅长城与黄山相映成辉的万里河山图前坐定。他们即将谋划的，或许会是整个中国电力行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