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大停电后虚拟电厂的发展走势

今年以来，与电力相关的展会、峰会、研讨会大大小小不下百余场，大家除了热议《关于深化新能源上网电价市场化改革 促进新能源高质量发展的通知》（发改价格〔2025〕136号）对市场带来的颠覆式影响，最有热度的是西班牙大停电对市场影响的诸多思考。毕竟，这是人类历史上高新能源比例场景下，一次措手不及的大停电。

（来源：电联新媒 作者：廖宇  曹彬）

西班牙大停电对电力市场和虚拟电厂（Virtual Power Plant, VPP）发展的影响是深远而复杂的。从表面上看，西班牙这次面临的高温危机和联络线容量的紧缺，在发生不可预计的系统故障的情况下，没有守住电压和频率这两个“生命线”，造成了几千万负荷的丢失和面积超过国土一半的停电。但实际上，真正的事故原因分析指向了电力系统的“技术理性”的误区——一种基于效率优先、简化模型的技术理性，正在将复杂的电力网络推向脆弱的边缘。

虚拟电厂发展面临多重障碍

在哲学领域，“理性”是一个贯穿古今、内涵复杂的核心概念，自近代工业革命以来，理性与技术的高度融合催生了“技术理性”，这一概念追求效率和速度的最大化。技术理性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生产力，但也带来了一系列深刻的伦理问题。技术理性批判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的重要内容，它通过对技术理性泛滥及其社会后果的深层批判，形成了一系列丰富的理论成果。

科技史反复证明，恰恰是人们旧有认知的局限，使得一些先进技术在推广中历经坎坷，最终以最缓慢的方式被全盘接纳，虚拟电厂显然也难逃此律。如今，虚拟电厂的发展也陷入“技术理性”的泥淖之中。

虚拟电厂的产生，是能源转型和电力市场深化发展过程中的必然：在供给端，大量各式各样的新能源和分布式能源设备并网发电，对电网调度和安全性带来新挑战；在负荷端，电热冷综合能源相互转换耦合，电动汽车和家用储能的灵活充放电，以及可调控负荷设备的优化管理和用能转移，为电网的优化运行和区域电力市场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空间。这些小规模、分散且多样的灵活能源单元，需要一种能够包含接入、整合、协调和管理等各种功能和角色，代理直接参与电网运营和电力市场交易，优化资源配置并提升分布式电源经济规模效益的集合单位——虚拟电厂。

西班牙大停电时，20%未停电的负荷是被光储充微网和各种园区保住的，在事故发生后，西班牙政府改弦易辙，计划到2030年通过虚拟电厂聚合15GW分布式资源（包括家庭储能、屋顶光伏、电动汽车充电桩等），相当于当前西班牙峰值负荷的18%。诚然，大停电让虚拟电厂在认知层面突然获得了重视，但当前西班牙电力市场的规则，仍在沿用传统“集中式电厂”的逻辑，对虚拟电厂的参与设置了多重障碍：

准入门槛高：虚拟电厂需获得“发电许可证”才能参与批发市场，而许可证的申请成本（包括技术认证、保证金）对中小型聚合商而言难以承受。目前西班牙仅12家虚拟电厂运营商获得资质，多数仍停留在试点阶段。

结算机制不匹配：虚拟电厂的核心价值在于“分钟级”甚至“秒级”的快速响应，但西班牙实时市场（按15分钟结算）和辅助服务市场（如调频服务）的设计仍以传统机组为标准，未能充分反映分布式资源的灵活性溢价。例如，家庭储能毫秒级的快速响应能力，在现有市场中未能获得额外补偿，与传统燃气机组待遇相同，抑制了其参与动力。

数据与权力的博弈：虚拟电厂需要接入用户的用电数据（如光伏出力、储能电池荷电状态SOC），但西班牙《个人数据保护法》对用户隐私的限制，使得聚合商难以获取高精度数据；同时，传统电网企业对配电网的垄断运营，也限制了虚拟电厂对局部网络状态的实时感知。

多方协同破局发展困境

虚拟电厂本质上是将分散的资源集中管理，并未解决“边际定价”对灵活性价值的系统性低估问题。如果市场机制仍然只奖励“稳定输出”的资源，虚拟电厂聚合的分布式资源终将沦为“高级备用”，而非真正意义上的系统韧性来源。

这也成为了不少论坛难得的共识点：几乎所有专家都强调了针对灵活性资源建立容量定价机制的必要性。电力系统需要从“效率优先”转向“韧性优先”的范式革命。所谓“韧性”，不是追求绝对的稳定，这在可再生能源主导的时代已不可能，而是具备“吸收冲击、快速恢复、自我进化”的能力，要实现这一点，需要市场设计、技术创新与制度变革的协同。

第一，市场机制需要重新定义“价值”。除了传统的“发电成本”，市场应建立“灵活服务价值”的评估体系，将灵活性、可靠性、环境效益等纳入定价体系。例如，欧盟正在试点的“容量市场”（Capacity Market）不再仅补偿“发电量”，而是为“可用容量”付费，这可以激励灵活性资源（包括虚拟电厂）的投资；德国的“灵活电价”（Dynamic Tariff）则允许用户根据实时供需调整用电价格，直接激活需求响应潜力。

第二，虚拟电厂需要“去中心化”的制度创新。与其依赖单一聚合商的集中控制，不如构建“平台化”的分布式资源市场——通过区块链技术实现用户与资源的直接交易，或建立社区微电网（Microgrid）自治机制。例如，丹麦的“能源社区”（Energy Community）允许用户在本地共享分布式资源，既降低了传输损耗，又提升了社区应对停电的能力。这种“自下而上”的模式，或许比传统虚拟电厂的“自上而下”聚合更具韧性。

第三，系统设计需要承认“不确定性”。传统电力系统基于“历史数据预测未来”的规划逻辑，在气候变化与能源转型的双重冲击下已失效。未来的电力系统应采用“适应性规划”（Adaptive Planning），预留足够的“战略冗余”，如分布式储能的最低渗透率要求，并通过“数字孪生”技术模拟极端场景，如百年一遇高温、大规模风电脱网，提前测试系统的脆弱性。

对虚拟电厂运营商而言，需主动出击、前瞻布局。虚拟电厂集合了智能调度和电力市场的功能，但是对于调度的理解和灵活调节能力的定义对任何新型的虚拟电厂主体而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预测技术的优劣直接影响虚拟电厂运营的结果，精准调控分布在所属配电系统中的用户群无疑是个难点。负荷预测因社会经济因素、地区气候形态、甚至政治观点等因素而产生显著差异，若将所有用户以相同模式进行预测，这种统一的预测模式将阻碍电力公司有效进行用户分层，难以针对参与方案且表现优异（高配合度、高可靠性）的用户群体建立更精准的预测模型。

在设计虚拟电厂整合方案的时候，虚拟电厂运营商需将客户群依照特定地区或配电关联细分成不同群体。比如，对于每个电力输入具有重大商业意义的区域或地区，都可以利用各种类型电价模式、需量反应、分散式发电方案设计所需的虚拟电厂。这种精细化预测不仅能提升预测准确度，更能有效辨识具备高响应可靠性的虚拟电厂资源，同时赋能电力公司精准把握用户对特定价格方案的行为敏感性。

在这样的定义之下，虚拟电厂本身并非解决特定问题的单一方案，而更像一个运行场景，这个场景里面的参与者就是形形色色的虚拟电厂运营商（甚至是个人），就如同互联网一样，并非是一门技术，而是千千万万的网民和互联网公司构成的一个商业模式辈出的超级创新大场景。

西班牙大停电是一场警示，更是一次机遇，其暴露了传统电力系统“技术理性”的局限——试图用简化模型控制复杂系统，但最终反受其制。我们需要放弃对“绝对控制”的执念，转而构建一个“多元共治、动态适应”的新生态，在这个生态中，市场机制将不只是效率的裁判，而是兼顾价值的协调者。电力系统的终极目标，也不再是“永不停电”，而是在扰动中快速学习、自我修复的能力。虚拟电厂不是万能“解药”，但其为电力系统注入了新的可能性——承认人类的局限，拥抱自然的复杂。唯有在技术理性与人文感性的交织中寻找平衡点，虚拟电厂才能既享受时代的效率红利，又能守护好“价值理性”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