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地采访丨装得起用不起、花费高成摆设 农村清洁取暖岂能为改而改

·“天然气干净、方便，好是真好，贵是真贵。”

·“壁挂炉”是电老虎”不实惠、负担不起。”

·“电暖桌发下来就没拆开用过，就是个摆设”

·“先用后补，心里没底，得省着用”

·“洁净煤有点贵，以后没了补贴，买不起怎么办”

·“政府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没有达到好的效果。”

近几年，“煤改气”“煤改电”作为农村清洁取暖和散煤治理的主要技术路径，在北方地区得到大力推广。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底，京津冀及周边地区、汾渭平原农村地区完成散煤治理1000万户左右，其中煤改气580万户左右，“煤改电”360万户左右。今年采暖季，各地预计完成约700万户，总数将达到1700万户。

然而，随着改造面积扩大、用户数量激增，“煤改气”“煤改电”能源供应不足、基础设施不完善、改造使用成本高、财政补贴难持续等问题逐渐暴露。而“洁净煤”作为过渡性、兜底性方案，一方面被边缘化，另一方面存在价格高、不好烧等问题。

近日，笔者走访汾渭平原某市的部分农村时，谈及清洁取暖改造后的感受，多位村民均反映“太贵了、用不起”。

天然气干净、方便

——好是真好，贵是真贵

“前几天刚开始用，又干净又方便，一摁开关就不用管了，屋里也挺暖和。但90多平方米的房子带地暖，一天要走三十几个字，一年至少得7000多块钱，政府只给补贴500元，实在是贵。我今年75了，老两口就靠儿子在外打工养活，身体还有病，还是烧煤好，脏点累点，但是便宜啊。”家住A村二组的刘大爷告诉笔者。

在相邻的石大姐家，石大姐指着墙上的挂着的燃气壁挂炉告诉笔者，“瞧，儿子一万多给买的，挂在墙上没开过。邻家一天烧60多块钱，太贵了。我们老两口没啥收入，为了取暖现在搬到偏房来住，这煤炭就是刚买的，烧煤烧柴一冬下来也就800块钱左右。现在煤不好买了，都在宣传禁煤，卖煤的白天不敢公开卖，都是晚上来。”

同村经济条件相对较好的王某告诉笔者，村里的燃气壁挂炉都是整村搬迁过来以后，今年年初村民自己花钱购买安装的，今年冬天政府提倡煤改气，说设备每户补贴2500元，天然气是2.18元/方，每户最多给补500元，超出2000方要按阶梯气价支付。村里统计完户数刚报上去，还没拿到设备补贴。家里上下两层180多平方米的屋子全带着地暖，现在每天烧气35方左右，烧的挺暖和。不过他坦言，用天然气干净方便，不用烧柴烧煤取暖做饭了，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好是真好，贵是真贵。像他这样愿意敞开用的在全村并不多，家庭条件好点的还能承受，年级大的老年人几乎没有收入来源，负担不起，村里74户已经通气的目前有一半还没开始烧。

A村二组由74栋整齐划一的二层小洋楼组成，与城市小区无异，用气费用虽高，但相比普通农房保温效果较好，尚能保证较好的舒适度，而同村住在平房的村民就没这么幸运了。

改而不用成摆设

——电暖桌是免费，不要白不要

“贵”，不止发生在“煤改气”家庭。同是A村的八组，由于农房较分散,地形复杂,煤改气管道难覆盖，所以选择推广了电壁挂炉采暖。

临近大雪时节，走进颜大爷的家中，安装在客厅的电壁挂炉并未开启，暖气片冰凉。“电壁挂炉和暖气片都是免费发的，听说电费有补贴但不太清楚，30平米的客厅，刚装完用了几天，还是省着用，一天要用30多块钱电费，一冬天4个月估计得4000块钱。看着电表嗖嗖的转就心疼，钱花的多不说，屋子还不热乎，干脆不开！等实在冷的受不了，还是用煤炉取暖，一冬天也就两吨煤1100块钱，便宜、暖和还能做饭。”颜大爷带笔者走进卧室，指着铺着被褥的土炕说，“晚上睡觉还得烧这个”。赶巧同样改了电壁挂炉取暖的邻居刘女士来串门，快人快语的说，“清洁取暖政策好，就是冻的受不了。政府出发点是好的，但没有达到好的效果。

在距离A村约50公里的B村，村民们也对笔者谈起了煤改电以来的感受。

“煤改电是村里统一要求，并非主动申请，村委会让村民签署了承诺书，承诺煤改电后不再使用散煤，但也没有强制禁煤，可现在散煤不好买了。电暖桌政府免费发，不要白不要。领是领了，用不用则是另一码事。”B村的杨大娘告诉笔者。在笔者问到是为何不用时，杨大娘直言：农民收入低，电费负担不起，电暖桌根本不实用。村里不让烧煤，很多人都怕买了炉子不让用，现在都用土炕烧柴烧秸秆取暖。”

“前几天儿子找私人给买了10袋煤，卖煤的晚上给送过来，够烧几天了。电暖桌发下来快一个月了就没拆开过，负担不起，就是个摆设。电暖桌刚发下来的时候有邻居用了几天，太费电，后来把电线都烧了。我们老两口没收入，就靠子女们打工养活，他们收入也不高，还要养育下一代，自顾不暇。以前烧煤烧柴一冬天也就花个800多块钱，煤都是省着用、主要是烧柴，不用花钱，实惠啊。”邻居78岁的李大娘边摇头边感慨。“煤改电有补贴咱也用不起！”

装不起暖气片、洁净煤定价高

——免费水暖炉要换成烤火炉

走进刘大爷家中，81岁的刘大爷正在用老式的干烧炉烧着政府新下发的洁净煤球做饭，墙角放着准备要退掉的水暖炉。“用上洁净煤干净是干净了，温度也还不错，就是上火慢。免费的水暖炉好是好，可是装暖气片要好几千，政府又没有补贴，家里就一个人、一间房需要取暖，还是用干烧炉实用。”在该区首个实施“煤改洁净煤”的C村，81岁的刘大爷说。刘大爷疑惑的问到，“洁净煤市场价比散煤贵了一倍，能补贴几年？以后没了补贴，价格那么高，买不起怎么办？对有收入的家庭来说问题不大，可对于低收入村民，现在都在用免费的薪柴和“煤饼”（煤面、秸秆末和黏土混合制成）”取暖，负担不起啊。”

据C村某村民小组组长刘某介绍，“今年是第一年推广，洁净煤和环保炉具都有补贴。洁净煤村民以550元/吨的价格就能买到，按照户口本登记人数，每户最高补贴1500元（2吨），超出部分恢复原价。清洁炉具还可享受100%的补贴，村民都能免费领取新炉具，目前已经免费发放了430台炉具（水暖炉125台、干烧炉305台）。但前期一些老百姓觉得水暖炉比干烧炉高档，领了之后又发现装不起暖气片，又担忧水暖炉烧煤多、费用高，因为经济条件限制，43户领取水暖炉的用户要求将已经发放到位的水暖炉换成干烧炉。

滚石上山的“环保帐”

——清洁取暖扛起保卫蓝天重任

推进北方地区冬季清洁取暖，关系北方地区广大群众温暖过冬，关系雾霾天能不能减少，是能源生产和消费革命、农村生活方式革命的重要内容。2016年底，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第十四次会议这样部署。

根据2017年10部委发布的《北方地区冬季清洁取暖规划（2017-2021年）》，到2019年，北方地区清洁取暖率达到50%，2021年将达到70%的目标，意味着将分别替代散烧煤7400万吨、1.5亿吨。

目前的进展堪称乐观，据国务院新闻办发布《中国应对气候变化的政策与行动2019年度报告》显示，“2017-2018年、2018-2019年两个采暖季，北方地区累计新增清洁取暖面积约36亿平方米，清洁取暖率达率达到约50.7%，替代散烧煤约1亿吨。”国家能源局有关负责人也表示，截至上一个采暖季结束，京津冀大气污染传输通道“2+26”城市，清洁取暖率达到72%，其中，城市城区清洁取暖率为96%，县城和城乡接合部清洁取暖率为75%，农村清洁取暖率为43%，均超额完成清洁取暖规划中期目标。

大气污染，表现在天上，根子在地上；清洁取暖，一头牵着群众的温暖，一头连着蓝天白云。过去两年来，在“人努力、天帮忙”交织作用下，通过两个采暖季的实践，实施北方地区清洁取暖和散煤治理工作取得了显著成效，大气污染物排放持续下降，环境空气质量明显改善，治污效果得到了普遍认可。

2020年是打赢蓝天保卫战三年行动计划的目标年、关键年，同时，第一批12个清洁取暖试点城市的补贴也将于2020年4月结束。一方面是补贴退坡或大概率导致“返煤”，另一方面是气象扩散条件差。据预测，受厄尔尼诺影响，2019-2020年秋冬季气象条件整体偏差，必须以更大的力度、更实的措施抵消不利气象条件带来的负面影响。

清洁取暖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都将处于滚石上山、爬坡过坎、攻坚克难的关键阶段，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进退两难的“经济账”

——持续补贴压力大，取消补贴易“返煤”

农村的清洁取暖工作范围包括平原地区,城乡结合部和山区,这些地区一直是清洁取暖工作中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而现阶段北方地区农村清洁取暖改造严重依赖政府财政补贴。

最近几年，雾霾治理成效有目共睹，“煤改气”“煤改电”等更加清洁的取暖方式在减少冬季大气污染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在这背后，是中央财政数百亿元的投入和地方政府接近3倍的补贴加成。公开数据显示，3年来，中央财政对覆盖京津冀及周边“2+26”城市、汾渭平原等重点区域的43个试点城市，累计拨款351亿元。各级地方财政仅2017-2018年的补贴就超过555亿元。一连串财政投入为清洁取暖改造提供了雄厚的资金支撑，但无论是建设补贴还是运行补贴，中央和地方财政压力都在持续增大，尤其是“煤改电”“煤改气”成本是居高不下，即便是大力补贴之下，部分居民经济上仍难以承受。事实上，清洁取暖是否可持续已演变成财政补贴是否可承受，从而成为推进农村清洁取暖的根本问题。

补贴重压之下，河北省率先宣布将取消地方补贴，据《中国能源报》报到，河北省已明确将分三年逐步取消清洁取暖运行补贴，其主要原因就是因地方财政压力过大。相比经济实力较强的京津冀地区每年5-10亿元的中央财政补贴，汾渭平原每市每年奖仅3亿元，且汾渭平原多数试点城市的地方财政收入和农户可支配收入更低，意味着财政补贴和用户可负担的成本压力更大，加之廉价的散煤和免费的生物质燃料（树枝、秸秆、玉米芯等）更易获取、如果没有强力的资金保障和政策推进，意味着清洁取暖工作必将出现“滑坡”。

一方面是持续补贴给地方财政带来极重的负担，另一方面是取消补贴将出现极大的“返煤”风险。

5月6日，中央第二生态环保督察组批评山西省不分青红皂白地禁煤，影响群众温暖过冬。“气代煤”整体通气率低，群众意见很大。由于财政补贴不到位，部分已通天然气的住户又恢复燃煤取暖；5月13日，中央第二生态环保督察组批评陕西省谎报“煤改电、煤改气”完成任务，上报削减散煤数据失真。洁净型煤保障不力，洁净煤质量难以保证;6月13日，生态环境部约谈河北省保定市批评该市2018年洁净煤推广任务仅完成29.1%。清洁取暖补助资金筹集不到位、管理不规范，划拨不及时，影响群众用气用电取暖积极性，已完成清洁化替代的村庄散煤复燃比例高达 36.1%，大量散煤游离于监管之外。

《北方典型地区农村居民冬季取暖研究》指出，“居民清洁取暖改造意愿主要受家庭年收入和清洁取暖实际运行费用的影响。与清洁取暖带来的优点相比，经济实用才是首要考虑因素。调研结果显示，86.06%的居民在清洁取暖实际运行费用与散煤取暖基本相当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主动选择清洁取暖。而在山区，愿意接受清洁取暖改造的受访用户仅为5.88%”。

笔者多次在农村调研时发现，绝大多数农户在改造后频繁提及的词就是“太贵了、用不起”，甚至有的农户宁愿不要补贴，也要继续烧煤烧柴。无论是“煤改气”“煤改电”还是“煤改洁净煤”，不考虑当前的价格补贴，农村居民清洁取暖支出将普遍高于其可承受能力，有相当一部分村民表示取消价格补贴后将无力承担清洁采暖费用，且能不能承受和愿不愿意承受是两码事，若补贴取消，散煤复烧的可能性极大。

之所以大力补贴，是因为“煤改电”“煤改气”后，农民用能成本大幅度提高，而农民不想承受或者难以承受。毋庸讳言，没有大力度、持续的补贴，就没有清洁取暖改造漂亮的“成绩单”。因此，优化现有补贴政策和保障后补贴时代的可持续性发展，是老百姓能否“用得上”“用得起”“用得好”，未来能否“可持续”的关键，而现阶段取消补贴贴恐为时过早。

因地制宜的“方法账”

——实事求是、调研论证，坚决摒弃“一刀切”

从清洁取暖政策的出台到落实，散煤削减的大数字，体现着清洁取暖工作的大刀阔斧。但在基层实践中，时间紧、任务重、考核办法重“绩”不重“效”，“双替代”推进速度过快、推进幅度过大，导致返煤情况频繁出现，“政府补不起、企业担不起、居民用不起”已成为制约当前农村清洁取暖可持续发展的突出问题。

群众有没有获得感是检验一项政策成效的最终标准。政策规划和实际情况差异带来的项目落地难，是基层政府在农村推广清洁取暖面临的最大难题。一些地方政府在政策制定前对基层情况调研不深、了解不够，为完成上级下达的“硬性指标”和“环保压力”下，简单粗暴、层层加码、急于求成，一味追求“双替代”，技术路径不接地气“太教条”，不考虑实际情况“一刀切”，考核办法又过于单一，导致治标不治本，难以持续发展。以上种种，皆因政策前期方案考虑不周、决策不科学，政策本身的“先天不足”致使政策无法落地，群众难有获得感。

如何做好清洁取暖工作？要“实事求是、调查研究、走群众路线”，因地制宜选择技术路线，科学有序的推进清洁取暖工作，坚决摈弃“一刀切”问题。

需要明确的是，首先，应该从思想上要认识到推进农村清洁取暖不能照搬城市模式，要摈弃脱离农村实际的城市思维，应从农村的自然资源禀赋、农民的生产和生活习惯等农村实际情况出发，站在农民的角度、农民的立场，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地选择适宜的清洁取暖技术路线和模式。其次，建筑节能在清洁取暖中应优先考虑，农村房屋具有面积大、层高高、房间多、人口少等特点，如果建筑本身不节能，无论热源、管网、终端设备效率多高，都很难保证好的取暖效果，做好建筑保温是事半功倍，否则就是事倍功半；再次，清洁取暖技术路径的实施，应充分考虑农房建筑密度、经济水平、气候条件、资源禀赋和居民习惯等，坚持“宜集中则集中、宜分散则分散”的原则，充分落实“宜电则电、宜气则气、宜煤则煤、宜热则热”。特别是农村地区目前主要还是以分散取暖为主，而针对量大面广、不具备集中供暖、经济条件较差农村分散取暖用户，目前还缺乏有效的政策指导，应该将分散使用的洁净型煤配套节能环保炉具纳入“宜煤则煤”原则中，减少“过渡性”措施定义给市场带来的不安全感，并对其提出包括煤质标准、燃烧设备、用煤方式、排放标准、过渡时限等一系列要求，并将其纳入相关规划、补贴政策和考核指标。

从过去两个采暖季的实践情况来看，清洁取暖改造工作由最初的粗放推进逐步转向冷静思考和勇于实践的发展阶段，从“追求数量”进入“更侧重质量”的发展阶段。农村清洁取暖具有长期性、艰巨性、复杂性，让百姓用得上、用得起、用得好、可持续，应该是是各地共同的根本遵循，也是落实这一根本遵循的题中之义、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