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市场博弈有感

电力市场建设至今已过7年，社会普遍认为电力市场是个非常特殊的市场，应该政策引导为主，维持稳定，不应该过于波动，过度博弈。但是根据多年的经历和最近的感悟，我认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想要市场发现价格信号优化资源配置，又想要市场屏蔽基本面波动及主体博弈，是不可能都做到的。

这里以广东市场为例，介绍一下，自电力现货市场建设以来，市场如何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如何总是一次又一次犯错。

（来源：微信公众号“能源微资讯” 作者：Little Caviar）

第一次走向极端

2020年8月，在国内各现货试点中，广东率先开展电力现货市场按月结算试运行。由于2020年疫情爆发初年，国内及全球经济处于低谷，燃料价格创下历史低位，当月西电东送非常充足，对于市场主体而言也是第一次长周期现货交易可能经验欠缺。诸多因素导致2020年8月广东第一次电力现货试运行创下了令人惊讶的低价，全月发电侧现货偏差电量均价0.19元/千瓦时，需求侧现货偏差电量均价0.127元/千瓦时，据统计全月日前均价约0.176元/千瓦时。超低的电价刺激了售电公司群体，在2020年底开展2021年售电业务工作时，广东的售电公司四处争抢用户，大家普遍认为现货电价低，只要签到用户，少买年度电量，2021年会有更多月份开展电力现货结算试运行，那么赚钱的机会非常大。市场完全被8月的低价信号引导，最后部分售电公司签订大量用户低价合同，极少成交年度批发电量。同时，发电企业也在一定程度受到了市场价格信号的影响，没有充分考虑未来燃料成本变化及供需关系变化的风险，总体签约价格事后来看也是问题极大的。

进入2021年后，国外疫情管控开始放开，经过2020年欧美央行及财政的大放水刺激，海外需求开始爆发式增长，广东基于推进现货市场建设要求，决定在2021年5月开展第二次按月现货结算试运行。碰巧2021年5月相比往年气温大幅偏高，煤炭天然气等燃料也由于全球需求增长开始涨价，同时西部来水也较为欠缺，整个市场的基本面相比2020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所以现货价格在2021年5月上旬开始大幅攀升，最终全月日前均价达到了0.51元/千瓦时，相比市场普遍签约零售价，高出约0.1元/千瓦时。售电公司出现了大面积亏损，部分售电公司直接结算违约被强制退出市场。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由于全球经济的大幅反弹复苏，国内煤炭行业出现了极端的供需失衡，在2021年底，北港煤炭价格涨到了2300元-2500元/吨，创下有史以来最夸张的价格，不仅价格极高，实际供应严重短缺，不少发电企业不得不降低出力甚至停机。2021年下半年全国各省面临一定程度的电力短缺，自然而然2021年底广东继续开展的现货交易，价格也居高不下。由于2020年底盲目跟随市场签订了大量低价年度电量锁定了大部分价格，这一误判导致了近年来最严重的全面性的发电行业亏损。在这种情况下，按说发电企业应该充分意识到了自身燃料波动的风险，应该较为谨慎的开展电力交易工作，可是在2021年底，因为当时用户普遍不接受电价上涨，迟迟不愿意签约，广东部分发电集团再次受到这种毫无根据和逻辑的市场情绪影响，出售了部分低于标杆电价的年度电量，这也导致了后续一些违约事件的发生。可是情绪始终是不可持续的，市场很快进入上行通道，零售市场和批发市场迅速上涨，全面进入高于标杆电价的阶段，最终2021年底开展的2022年年度交易的均价为0.5082元/千瓦时，年度交易成交了大约80%以上的市场电量，也就意味着80%以上的电量价格锁定了。

第二次走向极端

进入2022年后，由于全球经济仍然在高速发展区间，外需强劲，煤炭天然气一直处于供需紧平衡状态，价格长期高位运行，期间也发生过俄乌战争，对燃料价格进一步带来冲击。得益于国家发改委紧急一直出台政策，一定程度上稳定了煤炭市场。但是，进入夏季后，南方地区长期高温干旱，不仅造成用电负荷大幅上涨，也在7月后导致西电异常偏少。且长期高温致使火力发电长期满负荷运行，燃煤消耗加快，煤价也在2022年下半年开始显著上涨。最后广东的现货电价也从2022年7月开始大幅上涨，7、8、9月日前均价达到0.63元/千瓦时、0.698元/千瓦时、0.764元/千瓦时。根据广东电力交易中心披露，2022年，发电侧日前总成交电量3800.6亿千瓦时。日前市场加权均价0.572元/千瓦时。这个价格显然大幅高于2022年年度交易的0.5082元/千瓦时。同时从发电企业经营业绩上看，2022年亏损情况与2021年情况大致相当。这说明2021年底，发电企业仍然没有进行理性电力交易决策，导致了普遍性的大额亏损，事后来看，如果年度交易充分评估市场风险，不那么积极，价格定高一些，即使成交量低一些，可能经营业绩也能大幅改善。紧接着到了2022年底，连续2年的大幅亏损，让发电企业意识到了电力交易价格的重要性，也让售电公司充分见识了市场不仅能大跌，还能涨更多。于是2022年底，市场整体异常保守，发电企业死守中长期交易价格上限，寸土不让，售电公司整体零售竞争相对消极，也基本在中长期交易价格上限以上开展零售签订工作。

第三次走向极端？

进入2023年以后，市场基本面发生了一些变化，燃料价格总体稳定，相比前两年，价格重心下移，西电在入夏以后出现了显著的改善，南方雨水偏多，没有出现长期极端高温天气。这些因素改变，使得现货市场价格显著下行， 2023年现货电价长期处于0.3-0.5元/千瓦时的区间。现货电价下行也拉动月度中长期交易价格，部分年度交易比例较低的售电公司因此获得了巨额收益，反观一些年度交易比例较高的售电公司因此承受了大额亏损。这种价格信号和赚钱效应，马上把市场又拉到了另一个极端。几乎完全在重复2020年底的市场局面，在2023年下半年，售电公司们早早的就开始发动各种社会资源，四处拼抢用户。电力用户看到售电公司价格一天比一天低，普遍采取等等再观望的态度。市场在很短的时间里，零售价格就杀到了0.46元/千瓦时左右，这相比2023年的零售价格，几乎下降了0.1元/千瓦时。这种非理性的跳水式行情，正常来说应该不可持续。但是，离奇的是，发电企业们再次受到市场情绪的影响，一边核算成本觉得价格亏损，一边不得不为了争夺零售用户把价格杀得更低。售电公司也完全不顾市场风险，一再下杀价格。

2024年怎么样？

根据之前发生过的情况，我们从提到的几个主要方面来看看2024年市场基本面。

从宏观经济上看，国内经济仍保持较好的增长速度，用电量增速也匹配经济增速。虽然当前经济仍存在一定的下行压力，但是宏观政策在持续发力，后续更有力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还有较大空间。海外经济方面，目前美联储加息基本接近尾声，总体经济增速仍处于较高水平，市场普遍预测美联储将于2024年开始降息，海外需求可能逐步回暖。2024年全社会用电量预计将仍然保持一定的增长水平。

燃料成本方面，国内煤炭中长期政策相比2023年约束力度有所减弱，对煤炭企业出售中长期煤炭体量的要求有所弱化，同时对于中长期煤炭价格的约束取消，未来可能更多的参考市场价格执行，但是从目前的市场情况来看，市场价格仍然是明显高于此前政策约定的中长期价格上限。简单来说，发电企业的煤炭成本风险有所上升。天然气方面主要还是受国际市场影响较大，接下来海外需求回暖，俄乌及中东战争影响，天然气价格也存在一定的上涨风险。

非市场机组电力供给方面，主要是西电的影响，2023年是相比2022年有相当的缓解。但是，全球气候变暖，极端天气频发的趋势越发明显，如果2024年再次出现干旱或者高温的情况，市场风险可能随时爆发。

有些朋友注意到了容量电价，觉得发电企业有了容量电价，未来的月度价格和现货价格都会有显著的下行，这里也说一下这个政策对未来市场可能造成的影响。首先，容量电价机制是在一定程度补偿了发电企业的固定成本分摊，但是需要注意到补偿力度非常有限，政策明确只有30%的补偿水平，也就是发电企业并不能通过容量电价完全回收其固定成本。其次，目前现货市场中，发电企业本来就是基于边际成本来申报，未来即使增加了这一点容量补偿，发电企业仍然是按照其边际成本来进行申报，现货申报情况并不会有明显的改变，那么同样的基本面情况下，现货电价也不会有明显的变化，并不会出现预计的现货电价会明显下浮的情况。

综上，目前看来2024年的市场基本面相比2023年并没有显著的改善，而且还有恶化的可能，市场价格却已然下跌接近0.1元/千瓦时，个人认为过于盲目看空2024年是没有依据的。

市场应该怎么理性对待？

从现货市场走到今天的情况来看，发电企业在市场中并没有那么被动，甚至可以说具有完全的主动优势，目前的局面毫无疑问，市场又再一次走向了非理性的另一个极端。

1、月度市场基于合理利润适当溢价。虽然2023年现货电价较低，但是具体观察2023年各月的月度中长期价格，基本可以看到，在现货电价确定很低的情况下，月度中长期价格基本可以保持相比现货电价升水0.03-0.05元/千瓦时的水平，也就是在现货电价信号非常确定的情况下，发电仍然可以在月度市场保持一定的溢价水平。

2、现货申报基于成本和市场行情可进可退。即使是进到现货的部分，近两年连续运行的情况来看，发电普遍采用边际成本申报的方式，几乎现货正偏差的部分也不太容易出现亏损。反而容易因为误判形势，过低锁定中长期价格造成亏损，而且这种情况中，发电也几乎普遍采取提高现货申报价格提高现货电价来弥补中长期交易的损失。

3、市场规则保护充分，理性程度有待提升。目前的交易规则在年度中长期、月度中长期都采取了非常多的保护措施，实际上市场电量的卖方只有这些发电企业，而且在批发市场上几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虽然售电公司在零售层面增加了流动性和竞争程度，但是归根结底，售电公司也需要基于批发市场来交付零售电价。目前的市场格局，掌握发电资源的主体在合理价格获得对应的销售电量是完全可以实现的，没有谁能在非理性的低价超签很多用户，如果有，不跟随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发电企业在年度交易中应该基于自身成本及合理利润预期来制定年度交易批发及零售策略，年度交易只是发电企业实现经营目标的窗口之一，在市场行情价格已经在成本位置甚至低于成本时，完全可以坚持自身合理价格来决策。如果跟随情绪跟进不理性低价，相当于不仅没有把未来可能的风险合理溢价，反而还锁定了不盈利销售甚至亏损。如果行情严重不理性偏离，进到月度或者现货，是更主动更好的选择，根据后续的风险情况来调整价格，即使最终仍然是较低价格，也不会比年度锁定更差。

结语

电力市场建设这些年，尤其电力现货市场运行以来，售电公司充分发挥了其批发零售的作用，由于其本身并不生产电力，它们的作用主要就是在零售市场增加竞争性和流动性，进而增加批发市场的竞争性，通过竞争和博弈实现发电侧合理定价，用户获得竞争性电价。但是，市场主体尤其是专业市场主体也应该在市场发展过程中，逐步总结市场经验，逐渐脱离感性跟随的决策思维，尽量分析市场基本面因素，从较为客观的角度制定自身交易策略。

一个市场从建立到成熟，市场必然会经历一个混乱和不理性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市场主体学习和优胜劣汰的过程，待到市场主体认知更深刻，理解更科学的时候，市场才能真正进入一个相对稳定、合理博弈的阶段。最后，我们也必须认识到，广东市场一路走来的历程，是非常有价值的经验，是中国电力市场极其珍贵的值得分析的有效样本。市场还将继续，希望各位都能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乘风破浪。再次祝愿电力市场建设顺利前行，绿色转型目标早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