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核电董事长王炳华：中国为何要第一个吃螃蟹

《瞭望东方周刊》

    中央一旦制定了决策，执行起来是非常快的，一竿子插到底，与美国复杂的决策和执行程序截然相对。

记者张瑜北京报道

    数字不断变化，紧迫感越来越直接。2009年3月底，中国浙江的三门核电一号机组将浇注第一罐混凝土。

    这台机组，将是世界上首台AP1000核电机组。美国西屋公司的核电三代技术AP1000不曾在任何其他国家有过成功经验。这些美国人的图纸正在中国的土地上一步步变为现实，让种种的猜测、怀疑、观望、期待拥有了越来越真切的对象。

    此前的2月11日，国家核电技术公司董事长王炳华参加西屋公司的年会。在来自世界各地200余名能源领域及核电业界人士中，中国人是第一次出现，一出现即大受瞩目。当王炳华用大量图片展示了三门核电站一期工程、海阳核电站一期工程的工程建设与设备制造情况后，全场都震惊了。

    2月24日，王炳华接受了《瞭望东方周刊》的专访，首度畅谈AP1000的种种争议及中国核电前景。

    体制决定了中国第一个吃螃蟹

《瞭望东方周刊》：美国的业主对AP1000如何看待，他们接受吗？

    王炳华：首先，并不是像一些消息所说的那样，美国也没人用这个技术，拿我们中国做实验。乔治亚电力、南卡电力天然气公司和前进能源佛罗里达公司等3家电力公司都已经先后和西屋公司签订了建设AP1000核电的EPC合同，截至2月底已经签了共6台AP1000，还有一个业主也打算签，这样算下来美国本土就是8台了。而且美国第一台AP1000机组2015年就会建成，只比我们晚两年。

    在西屋的年会上，我专门问了美国的业主同样的问题：你们为什么选择AP1000？你们又为什么在中国之后，才在本土建AP1000？他们的回答非常一致：

    第一，他们目前正在运行的反应堆就是西屋公司设计的，已经有了几十年的运营经验，所以再采用西屋的技术毫无争议。

   第二，AP1000的确是先进的，尤其是对它的非能动安全系统，采用的业主非常认可。简单来说，AP1000是利用自然规律来保障安全，即利用重力、惯性，流体的对流、蒸发、冷凝等原理，设计出不需要专设动力源[5.27 1.74%]驱动的系统。它既简化了系统，减少了应急安全电源等设备和部件，又大大提高了安全性。

    第三，AP1000通过了美国业主和民众非常信任的美国核管会(NRC)的核准，可以用于商业电站的运行。这次我去美国，一个特别深的感受就是，NRC在美国的核电界、业主单位甚至老百姓心目中都是非常权威的。NRC有着非常强大的核安全独立监管和设计验证能力，而且在体制上它是美国国会领导下的独立监管机构。

   《瞭望东方周刊》：目前中国是AP1000的第一个尝试者，这项源于美国西屋公司的最先进的核电技术为什么在美国没有被最先采用，反而被中国抢了先？

    王炳华：这主要是一个体制问题。美国的核电项目需要经过层层审批，市议会上面有州议会，还要加上核管会的严格审查，不仅有业界技术和安全审查，还有民意的参与。美国的这种决策体制决定了美国要兴建核电站，需要经历漫长的专业审查和公众参与周期。

    我举一个例子，我在美国的时候，有天晚上南卡电力天然气公司董事长很兴奋地告诉我说，今天的州议会终于通过了我们这个项目。这么轻松的一句话背后，你知道这个公司需要做多少工作？他要给每个州议员去讲，为什么要上这个项目，为什么要上AP1000，希望在议会投票的时候能够为他们放行。即使这样，他们前后两台机组间隔仍有两年的时间。为什么呢？没有市场。他要考虑第一台机组上马之后，要如何在收益和成本中间取得一个平衡，才能接着上第二台。
  
   但反观中国，在市场和资金方面的考虑还在其次，在目前的“积极发展核电”的政策背景下，各级地方政府及业主企业都在大力投入核电项目，这是个政策导向型的行为。中央一旦制定了决策，执行起来是非常快的，一竿子插到底，与美国复杂的决策和执行程序截然相对。

    所以美国人非常钦佩中国政府所做出的决定，钦佩中国政府有勇气、有魄力、有智慧走在这一轮世界核电发展的最前列。而且中国政府给发展核电创造了这么好的环境，决定要批量建设一批核电站，以调整我们的能源结构，保证能源安全，并且减少温室气体的排放，改善中国的环境质量。这在国外是根本办不到的。

中国核电自主创新走向何方

   《瞭望东方周刊》：美国西屋公司对AP1000的技术转让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我们是否通过引进AP1000全面掌握最先进的压水堆技术，培育国产化能力？

    王炳华：按照已签订的合同，我国将从美国采购4台AP1000核电机组核岛的设计和部分主设备，美方则转让AP1000全部的设计技术、设备制造和成套技术、建造技术等先进的核电技术。

这里面有两个要点：

    第一，AP1000本身的知识产权归美国西屋公司所有，但它在中国境内发展，不受知识产权的限制。也就是说在我们掌握了AP1000的技术之后，可以在国内无限制地使用，但我们不拥有AP1000的知识产权，若在中、美、日这三国之外的国家使用时，中国和西屋则需采取合作的方式来进行。

    第二，如果中国在引进技术的基础上，消化吸收再创新，只要我们设计的机组电功率超过135万千瓦，那么合同规定中国将拥有这个机组的自主知识产权，拥有出口权。目前国家已经为此设计了重大专项，我们叫做CAP1400，C代表中国(China)，1400则代表140万千瓦。

    我的感受是，和美国人谈判的过程确实艰难，但在履行合同这方面，美国人的行动力非常强，技术转让的态度也是开放的。

   从招标结果来看，我们所坚持的三个100%得到了体现，即100%满足自主化依托项目4台AP1000核电机组工程建设的需要，100%保证AP1000技术转让的完整性，100%实现AP1000关键设备的国产化。

  《瞭望东方周刊》：有人说CAP1400是个无法实现的技术高度，你怎么看待？我们针对CAP1400的重大专项进度如何？

   王炳华：从目前我们所做的工作来看，CAP1400的实现是没有问题的，我们近期就要组织国内的相关专家在上海对CAP1400的概念设计来进行审核。CAP1400的概念设计在AP1000的基础上做了相当大的调整，反应堆是新的，蒸汽发生器是新的，整个都变了。这些都是我们上海核工程研究设计院在消化、吸收AP1000技术的基础上自主设计的，完全国产化、自主化。

    我们把概念设计的原则和基本结论与西屋交流之后，西屋给我们的结论性意见是：CAP1400的方案是可行的。下一个阶段，我们将请西屋对概念设计做审核。

    按照我们的规划，CAP1400在2017年就能发电了。140万千瓦设计完成之后，我们还将继续进行170万千瓦非能动核电技术即CAP1700核电站的研发工作，也许还将继续和西屋合作。可以看到，我国自主知识产权的先进压水堆技术已经显现出雏形了。

   《瞭望东方周刊》：目前对于AP1000的造价众说纷纭，有说“上不封顶”的，认为这是个“钓鱼项目”。那么事实上到底是多少？

    王炳华：就目前中咨公司对三代核电自主化依托项目浙江三门核电站一期工程2台机组进行项目核准评估的结果来看，造价折算后可以在1940美元/千瓦以下。我们还建议国家主管部门按每个厂址上4台AP1000机组进行项目核准，这样由于后续2台机组设计、设备制造和工程管理的自主化、国产化，可以较大幅度地降低造价，将前2台引进机组的平均造价摊薄，这样核算下来的话，三门核电站后2台机组造价大概可降为1650美元/千瓦左右。

    许多人可能不了解，实际上，AP1000在经济上具有更强的竞争力，因为它在核岛系统设计简化、厂房建筑和设备配置大幅减少，同时采用模块化设计和建造技术，类似于搭积木的形式，可以控制成本，缩短建造工期，保证建造质量。另外，AP1000的核燃料采用简化设计和长周期换料，18个月更换一次，比目前的二代技术12个月缩短了1/2，这也有利于减少运行维护工作量，降低运行成本。此外，AP1000的设计寿命为60年，比二代核电的设计寿命长20年，多出20年的运行所创造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更是相当可观的。

批量建设

  《瞭望东方周刊》：对于AP1000将于2011年批量建设的规划，许多业内人士有异议，认为AP1000在世界范围内尚无可参照的实例，倘若贸然批量建设，可能会存在巨大的风险，因此建议先建成并试运行之后，依据实际情况再铺开，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王炳华：总有人说AP1000不是个成熟技术，是在拿中国人做实验，这种观点是有偏差的。

    三代技术AP1000是从第二代发展而来的，AP1000的核电站反应堆系统已经有过工程实践，最大的区别是安全系统的设计理念不同，使用了非能动的方式。看AP1000是否成熟，不是要看有没有建过核电站，而是要看它的技术和设备是否经过验证，这是国际原子能机构采用的判断方法。

    从AP1000在美国本土的发展实际来看，也不存在中国首台AP1000投产运行一年再开工建设的情况。我们三门一号机组2013年11月投产运行，美国本土首台AP1000机组按计划是2015年到2016年的上半年投产运行，仅比中国项目晚2年时间。

   衡量AP1000能否批量建设，不是看有没有经验，我觉得在这方面还得讲究科学。在AP1000的技术当中，变化最大的就是泵，就是在以往全球核电站建设过程当中，都是采用的轴封泵，那么在三代核电当中采用的是更加先进的、终身免检修的屏蔽电机泵。这种屏蔽泵目前美国EMD公司正在研制。我刚从美国回来，在西屋开完年会之后，我去匹兹堡在EMD待了一天时间，对整个泵的研制过程，做了一个检查和评估，结论就是目前进展非常顺利。第一台泵要在今年的7月29号正式上台架做实验。所有工作都调整完之后，这台泵要在这个台架上满负荷运行500小时。所谓满负荷就是流量、压力、温度，要和平常运行的参数完全一样，然后连续运行500小时这个泵如果没有任何问题，就算实验验证通过了。这台泵一过，我们这三期的AP1000在技术层面上的问题就解决了，我认为就可以启动中国后批AP1000建设的项目。

   “国家核电”在推进AP1000内陆核电标准设计方面已经取得积极的进展。截至2008年底，已经完成了AP1000内陆核电站的总体设计、关键系统设计、关键设备总体设计，完成了AP1000内陆核电站标准化设计的总体设计报告编制和工程造价估算工作。目前，“国家核电”正在全面推进AP1000核电站的前期准备，包括进一步协助有关方落实厂址、组织实施AP1000内陆电站的研发设计，并且已经按照AP1000内陆核电国产标准化设计的工作时间表开始实施。

“6000万千瓦”尚未确定

   《瞭望东方周刊》：2007年底国务院批准的《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2005-2020年)》中对于核电规模的目标值为，“到2020年核电运行装机容量争取达到4000万千瓦”。有消息称国家发改委正计划调整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将“4000万”这一数字提高到“6000万”。这是否属实？

    王炳华：现在谁也不敢说这个数字，因为国务院常务会议还没有开。一个中长期发展规划，去年刚刚发布，今年就要调整，我想国家有关部门会慎重对待这个问题。但是在未来执行过程当中，也有非常大的调整的可能性，它需要遇到一些时机，而且必须在很多问题能够得到解决的前提下，才能调整。第一需要考虑我国的电源结构是否均衡，这是最重要的；第二是市场需求；第三，装备制造业的保证能力；第四，核电从业人员队伍能不能满足规划发展的要求；第五是铀资源的平衡。除此之外还有国家的有关方面的法律法规的跟进程度。

    政府对待规划一定是非常严肃的，今天这个数字一旦公布出去，它影响的不是国家，是全世界的核电业、核电界。如果说政府披露了一个这样的消息，铀资源的市场第一反应就是涨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