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核电：体制与技术之思

刚过两点，拎着一个纸袋的张国宝已经提前到了会议室，从纸袋里拿出各种文件和材料研读起来。对于67岁却仍精力充沛的张国宝来说，抓紧一切空余时间工作已经成了他改不掉的习惯。

这位从1999年起担任国家计委副主任时就开始主管能源工作的“老领导”无疑在中国能源领域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甚至有人说，这十年是“中国能源的张国宝时代”。水电、核电、风电等新能源规模激增、中亚天然气管道、中俄原油管道、农村电网改造，都与张国宝成为彼此的关键词。

2008年，正值政府换届，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与张国宝长谈，委以国家能源局局长之任，并在寒风中亲自送他离开。张国宝则以一首词表明心迹：“年逾花甲奔六五，老骥伏枥在征途，莫负社稷委重任，出师一表衷心诉。能源关国运，电力系民生，位高供国用，权重为民行。”

张国宝在任期间，水电、风电、核电等新能源产业发展迅速，其中尤以核电最受瞩目。截至目前，中国已审批了32个反应堆，其中在建28个，在全世界在建反应堆中占40%以上，在建规模居全球之首。

福岛核事故后，中国核电骤然降温。对此，一直积极推动核电发展的张国宝曾向中央写了报告，在分析福岛核事故的成因和善后工作之后，提出“中国不应放弃核电的发展，不能因噎废食”。

2011年年初张国宝卸任后，中国能源体制中仍有许多顽疾留存。但正如他在卸任前恳切又无奈的感言所说，“人只能完成一个历史阶段的任务，社会还要继续前进，能源领域留下的难题和待解决的问题不少，我有许多事还来不及做或是没有做好”。

一句“随便聊聊”，张国宝打开了话匣子，畅谈中国核电未竟的改革。

中国核电发展并不快

问：今年3月的福岛核事故引起了许多核能国家的警惕，其中德国、瑞典、意大利已经宣布弃核，中国新建核电站的审批也基本停滞。这次事故对于中国今后的核电战略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张国宝：福岛核事故必然影响高层对发展核电的态度。比如国务院出台的“国四条”，包括立即对核设施进行全面安全检查、切实加强正在运行核设施的安全管理、全面审查在建核电站、严格审批新上核电项目。其中第四条是比较硬的，即在核电安全规划出台之前暂停审批新项目。实际上现在的确是原地踏步一个也没批，影响还是比较大的。

另外，核电方面的安全规划实际上分两部分：一是“核电安全规划”，这是在福岛核事故之前，李克强同志就要求国家能源局着手制定的；二是“核安全规划”，这是在出台“国四条”时，国务院要求国家核安全局制定的。应该说，后者是涵盖了前者的，两者又彼此交叉。

这个规划制定的难度较大。国际上没有先例可参照，没有一个国家曾经制定过核电安全方面的规划。另外，这需要两个主管部门共同制定，沟通和协调都需要时间。福岛核事故后，从上到下难免会产生一些恐惧心理，害怕核电出事，甚至有很多省份都说不要搞了，也有人说不要搞那么大那么快，但也有人认为我们现在并不算快。

在这些意见的碰撞当中，国务院还没批准核电中长期规划，所以到底将来核电规模会定得比原来大还是小，难免会受到各方舆论的影响。

问：那么，中国核电发展的速度是否过快？

张国宝：我觉得一点也不快，我也从来没隐瞒过这种看法。

中国发展核电的速度连韩国都不如。我们和韩国做个比较：中国1964年爆炸原子弹，1970年核潜艇下水，基本上已经建立了完整的核工业体系。那时候韩国还没有原子能工业。现在呢？韩国有21个反应堆在运转，并且拥有了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140万千瓦级的压水堆技术APR1400，还出口到了阿联酋。反观中国，只有13个在役反应堆，其中还有一半是买外国的，田湾核电站两台是买俄罗斯的，大亚湾核电站头两台是买法国的，秦山核电站三期的两台是买加拿大的。剩下的7台机组国产化率平均最多50%,也就是说有一半零部件是国外买的，特别是一些关键部件都是从国外进口。

我们核工业发展得这么早，为什么反而被韩国赶超了？我认为就是国家意志不统一，左右摇摆。很多产业的发展总有不同意见，在核电表现得更明显。很早之前对于中国要不要发展核电站，在哪里发展核电站都争议不断，好容易把“适度发展”写进“十五规划”了，大家对什么是“适度”还是意见不统一。

所以我说中国发展核电并不快，看看我们周边，除了韩国，日本有53座反应堆，连台湾省都有4座，为什么就说我们快了？

“我认为内陆也可以建设核电站”

问：我们都知道许多内陆省份一直在争建核电站，也为此做了多年准备，他们都非常迫切地想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审批。

张国宝：一切新建项目都暂停审批了，不管是内陆还是沿海。就像以上所说，一切都要等待核电安全规划的出台。但是这个具体的时间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我是主张推动内陆建设核电站的，尤其是对于湖南、湖北、江西这样的一次能源匮乏的地区。这些省份没有煤，每年丰水期时水电站的电消纳不完，但一到冬季枯水期就闹电荒，电力结构存在很大问题。这些省份不适宜建很多火电站，因为煤要大量调入，而丰水期会受到水电影响开工不足，效益也不会好。我认为对一次能源缺乏的省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可以建设核电站。

我也了解内陆地区发展核电的迫切心情，以前老电力部就对全国核电选址做过普查工作，一些已经过世的老同志生前一直坚持不懈地上书中央希望搞核电，有些还在世的八九十岁了仍然在坚持。我在任时就想先把湖南桃花江、湖北大畈和江西彭泽这三个核电站做起来，也曾多次争取审批，但是出于对安全的考虑，有关领导对此一直非常慎重。虽然没批下来，可我早就给他们发了“路条”，允许开展前期工作。

其实，内陆地区的核电站发展之所以缓慢，也跟人们的认识有关。因为内陆地区人口稠密，一旦发生核事故后果很严重。但是这种认识其实也是国内特有的，美国和法国的反应堆布局是均匀分布的，内陆也有很多。

技术路线之争“会阻碍核电发展”

问：此次福岛核事故后，有专家认为二代加技术在安全性方面不如三代技术AP1000，甚至有消息说沿海一些二代加也要改建成三代机组，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张国宝：目前全世界运转的核电站全是二代的，AP1000在中国还在建，法国的EPR也还没建成，福岛核事故之后，不仅中国进行了安全大检查，其他国家也在检查，比如美国就对自己的104个二代反应堆做了检查，并且得出了安全结论，还对其中一些做了延寿。如果二代不安全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保留这104个核电站呢？当然三代技术更先进，但这不是说二代就是不安全的。

问：中国的核电技术被称为“万国牌”，加上AP1000在内，有美国、法国、加拿大、俄罗斯，包括自主研发的技术并存，这曾饱受诟病。当年中国决定引进三代技术就是为了统一技术路线，统一什么时候能实现？

张国宝：国家当年在引进三代技术时态度很明确，未来三代技术应是主流，当然二代加也不是说一个不批，需要当作一种过渡，新建的核电站尽量都要选择三代，包括内陆的核电站我给的“路条”都是按照三代批的。三代技术引进我们花了很大的代价，如果量不上去，成本就无法摊薄，不能实现最大效益。如果没有福岛核事故，从三门到内陆地区我还打算分步骤地把AP1000再批建下去。

当时许多内陆省份在拿到“路条”之前就已经按照二代核电站的设计开展前期工作了，也不断地来找我，施加压力，希望能按照二代来建，以便缩短时间，但都被挡回去了。

再进一步来说，我们的更高目标是要在AP1000的基础上消化吸收再创新。当年和美国西屋的谈判我也参加了，西屋公司明确提出只要我们研制出140万千瓦的技术，知识产权就是我们的，就可以出口到其他国家。

国家核电技术公司在进行自主知识产权的CAP1400的研发，甚至研发CAP1700。我希望他们集中精力把CAP1400尽快研制出来，CAP1700机组太大，市场并不大。

问：当年在引进三代时也有很大的争议，现在许多专家也在质疑三代技术的成熟与安全。

张国宝：对，当时争议很大。开始是对要不要引进有争议，后来是对引进法国的EPR还是美国的AP1000有争议。所以我们当年把核电领域各个技术派别的顶级专家一共60多人全部拉到了小汤山开闭门会，全面分析两种技术的优劣。

简单来说，法国EPR的设计思路是做加法，为了提高安全性能把系统变得更复杂，这样就提高了造价，为了摊薄成本只能把功率做得很大，到170万千瓦。而AP1000是做减法，把设备结构变得简单化，采用“非能动”概念，在断电及无人干预的情况下，也能利用水自身的重力从上面流下来冷却反应堆，做到72小时内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也能安全 。

后来我们在场的所有专家都采取了记名投票表决，不仅要投赞成不赞成，还要把每个人的意见都写下来。最后的结果是绝大多数专家都赞成，占到90%以上，这些都是有案可查的。

汇总完专家意见后还要层层上报审批，同时也涉及到外交等方面的考虑，征求了多个部门的意见。所以这是集体决策的结果。

核电领域“不存在垄断”

问：曾有许多人质疑核电领域存在垄断现象，包括一些电力公司，这种情况存在吗？

张国宝：我觉得没有垄断。就算是包括各界都在质疑的电力体制改革，中国也算不上垄断。法国不就只有一家法国电力公司吗？比我们还要集中。我们好赖还分了南网、北网，还来个厂网分开，法国连厂网都没分开。所以在全世界而言，电力体制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模式。

核电领域也是一样的。有人说垄断，那是因为他们没能成为这个产业的主导力量。很多公司都对我有意见，说我不让他们干。我没说过这种话，你要参股可以，但是不能老想当老大，非要来主导。现在很多电力公司都可以参股核电站，但他们还不满意，非要控股。中国的核电人才没有充裕到那个程度，如果你要做核电，势必要到别人那儿挖人才，这不是在分散优势力量吗？再说，许多公司没有核电运营的经验，能保证安全吗？

我觉得现有的核电公司已经够多了，要那么多干什么？只会让产业更乱。但参股从来没有限制，大唐、华能不都参股核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