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供给新“秩序”下 欧盟碳市场面临的挑战

核心阅读

2022年，欧洲碳市场动荡起伏。先是碳配额价格延续了去年的高位，涨至近百欧元，引发了要求限制碳市场投机行为的讨论；之后在二月底，俄乌冲突的爆发导致碳配额的恐慌性抛售，碳价腰斩至55欧元；近期，欧盟推出了REPowerEU计划，宣布加速可再生能源发展，并重申碳市场是欧洲气候政策的基石，稳定市场信心，碳价回升至80欧元；同时，地缘政治危机和能源价格高企的新局势也干扰了欧盟正在进行的“Fit for 55”气候一揽子计划的立法流程。欧洲议会内部激进转型派别和工业游说团体的意见分歧，使得其对碳市场改革和碳关税提案的投票几经波折。此外，欧委会提议要从市场稳定储备机制中提取碳配额拍卖，收入所得将为绿色转型提供200亿欧元资金，由此也引发了对此干预措施的热议。

（来源：微信公众号“能研慧道” 作者：秦炎）

综合来看，能源安全暂时成为欧盟当前的政策焦点，给碳市场的发展带来新的挑战。天然气短缺使得碳价无法完全发挥推动气电替代煤电的作用，而多国为了保障能源安全陆续重启煤电，推高碳排放量和电力企业碳配额需求，对碳价有一定的支撑作用，但经济增长放缓和工业减产等阶段性因素，也将对碳价产生下行风险。

欧盟碳价的持续上涨态势，

因俄乌冲突发生扭转

欧盟碳排放交易体系(EU ETS)的碳配额价格自2021年以来一路飞涨，从年初30欧元/吨上涨到年底的90欧元/吨以上。然而，就在碳价连创新高，几近“破百”之时，俄乌冲突爆发，引发金融市场动荡和避险情绪，投资者为了止损，开始抛售碳资产——碳价几日内腰斩，于3月2日暴跌至最低的55欧元。

俄乌的紧张局势使得能源安全成为各国聚焦的政策焦点，叠加陆续出台的对俄制裁措施，使得投资者更加担忧欧洲的经济增长前景，短期内对碳市场的情绪比较悲观；飙升的油价、气价和煤价又给工业生产企业带来了资金压力，因此，有一些企业以卖出多余的碳配额来缓解现金流的压力，进一步压低了碳价。

这一黑天鹅事件对碳市场的冲击，类似于2020年3月欧洲疫情爆发，彼时碳配额也是大幅暴跌至15欧元。但和两年前类似，虽然碳市场发生了短期的恐慌，甚至有市场参与者担忧欧盟会因为经济衰退或者地缘危机冲突暂停碳市场运行。但这被证实是多虑了——欧盟委员会多次表态坚持绿色新政和2050碳中和目标，继续推进实现2030减排目标的“Fit for 55”一揽子计划，并且保持碳市场作为气候政策的基石。这些都稳定了市场参与者的信心，自3月初以来碳价回升，并保持在80欧元/吨左右水平。

此外，碳市场的情绪能快速恢复，还有一个重要因素——碳市场自2019年开始实施的市场稳定储备机制(Market Stability Reserve, MSR)，可以动态地稳定市场配额供需，也减少了市场主体的顾虑。比如在疫情或者经济下行导致排放量大幅下降的情况下，MSR就可以减少更多的配额拍卖量，收紧供给，将这些过剩碳配额存入储备，成为市场供需的稳定器。

图1: 2020年以来欧盟碳配额EUA12月期货合约每日收盘价(欧元每吨)和交易量(吨)

来源: 路孚特Eikon

能源供给新“秩序”下，

欧盟碳市场面临的挑战

虽然欧盟碳价反弹回暖，并且市场参与者信心稳定，但是不可否认，地缘政治危机和能源价格高企的新局势也给欧洲碳市场带来了新的挑战。2022年原本是欧盟正在进行的“Fit for 55”气候一揽子计划的立法流程关键期，其中包括碳市场改革和碳关税提案等多项重大气候能源政策。然而当能源安全暂时成为了政策的焦点，前述政策的讨论也受到影响甚至阻碍。在能源供给新“秩序”下，政策制定者需要在减碳成本和经济发展之间作出平衡——一方面，为了摆脱对俄罗斯化石能源的依赖，要加速绿色转型，需要碳价继续发挥激励投资的作用；另一方面，则要“保住饭碗”，避免激进减碳对工业带来更大的冲击。

变化之一: 碳价和气价脱钩

欧洲碳市场自2005年开始运行以来，其推动减排作用的一个基本原理就是在发电侧推动气电替代煤电，所以碳价一直和天然气价格紧密联系，二者正相关。在欧洲自由电力市场和发电边际成本决定现货价格的机制下，碳价会使得度电碳排放较低的天然气发电比煤电更有优势。同样的碳价，气电负担的碳成本只有煤电的一半。碳价上升会推高发电厂对天然气的需求，推高气价。反之亦然，气价上升，那么气电相对于煤电的成本优势下降，煤电更容易在电力现货市场中出清。煤炭机组发电量高，那么电力企业的排放高，对碳配额的需求就更高，支撑了碳价。也正因为气电替代煤电是电力行业最容易、最快速可以实现的减排措施，由气价和煤价折算出的燃料转换价格，一般被市场认为是理论碳价，也即市场碳价的锚石。

图2中显示了燃料转换价格和碳价在2020年和2021年的走势；可以看出，这两者一直保持高度相关。然而，2021年7月份开始，欧洲天然气价格因为储气库水平较低以及市场担忧俄罗斯的供应波动而大幅上涨，涨幅高过了煤价的涨幅，于是推高了燃料转换价格，上涨至过百欧元每吨，甚至最高达到300欧元/吨，而碳价并没有同步暴涨，只是保持在60-70欧元，一直到2021年底才开始涨至90欧元以上。

碳价和气价的脱钩，主要是因为欧洲面临天然气短缺，那么有限的天然气供应，就要优先保证居民和工业的供给，然后再用于发电。那么气价就必须上涨更多，使得燃料转换价格高于碳价，这样就避免了气电机组在日前电力市场出清，减少发电侧的天然气消费量，缓和天然气供给紧张的局面。

俄乌冲突爆发后，因为担心俄罗斯切断对欧洲供给，天然气价格继续走高，继续和碳价保持脱钩。常出现的情况是，一旦气价因为供给侧的波动而上涨，碳价反而下跌，这主要因为高企的能源价格给投资者带来了损失，以及增加了工业企业的成本，所以他们甩卖碳配额来套现提高流动性。此外，冲突升级和对于欧洲经济形势的担忧也使得机构投资者减少对欧元挂钩资产的敞口，出售碳配额。

图2 :2020年以来燃料转换价格和碳价的走势(欧元每吨)

来源: 路孚特Eikon

变化之二: 欧洲煤电反弹和碳排放量上升

欧洲碳市场面临的另一个变化，就是排放总量会因为能源供给新局势而继续反弹。欧盟委员会公布的数据显示，2021年碳市场覆盖的排放量因为疫情后复苏和高涨的气价而同比上涨7.3%，结束了多年来的下降趋势，其中电力行业的排放量增加了8.3%。路孚特的模型预测，2022年碳排放量将延续这一趋势，比2021年继续增加3700万吨，主要因为煤电反弹，完全抵消了可再生能源装机的发展的减排效果。

一方面，碳价和气价脱钩，抑制了碳价激励减排作用的发挥。因为天然气昂贵，在电力现货市场仍然是煤电边际成本低于气电，因此无法实现燃料转换。预期只有等天然气供需不再紧张，气价大幅下跌，碳价推动气电替代煤电,这一理论机理才能恢复正常。欧盟委员会预期，高涨的气价将持续到2023年或者更久，那么碳价和气价的脱钩也会继续一至两年，在发电侧推动减排的效果非常有限。

另一方面，目前的地缘政治局势之下，能源安全绝对是各国考虑的重中之重，即如何应对俄罗斯能源供给减少的情景。因此欧洲多国考虑暂缓退煤或者重启已经关停的煤电机组，以减少对俄罗斯天然气进口的依赖。欧委会副主席提莫曼斯也承认这一点——“煤炭不再是禁忌，短期内煤炭消费量反弹不会影响长期气候目标。”同时，德国、荷兰、西班牙、法国和意大利等国都纷纷宣布或者已经实施了煤电的重启和延寿政策。6月8日，德国正式宣布了将10.4GW煤电和燃油机组作为备用机组的提案，并将在联邦议院讨论。这意味着今年德国等多个西欧国家的煤电和对煤炭的需求量会保持高位。碳排放的上升，意味着电力企业对碳配额的需求也会上升，这在近期和今明两年也对碳价有一定的支撑作用。

图3 : 欧盟碳市场覆盖的各个行业的年度碳排放量(百万吨，2021年数据不包括英国)

来源: 欧盟委员会，EUTL

变化之三: 限制碳市场的投机行为

能源价格高涨的局势下，碳价通过自由电力市场传导入电价，不可避免地推高了用户的用能成本。自2021年碳价大幅上涨之后，东欧国家和一些工业企业开始不满碳成本的上升，向欧盟委员会多次提议，要求调查和限制碳市场的投机行为。因此，欧洲金融监管机构ESMA进行调查后，在2022年3月份发布了一份报告，详细研究了欧洲碳交易数据和各类市场参与者的持仓行为等。报告的结论认为，碳市场运行良好，不存在投机行为，碳价的波动符合供需基本面，但是建议提高数据披露和加强对市场的监控，研究引入持仓限制等。

事实上，金融机构自碳市场成立之初就被允许参与交易，主要发挥中介作用，并提高碳市场流动性，促进价格发现。不可否认，近年来，随着ESG的升温和投资者对绿色资产热情的上涨，更多的机构投资者涌入碳市场。ESMA的报告中也显示了这一点，如图3所示，参与交易的金融机构个数逐渐上升，和碳价呈现类同趋势。但尽管个数众多，金融机构占市场持仓份额的比例最多为15-20%，远低于占主体地位的控排企业。

图4: 2018年以来欧盟碳市场交易主体个数(左)和碳价走势(右)

来源: ESMA报告

不过，ESMA的报告并没有完全平息各方对投机行为的讨论。作为回应，欧洲议会的党派在“Fit for 55”的碳市场改革方案中提出了几个修正案，包括修改碳价上涨触发上限的调节机制，限制碳市场准入机构类型等；后者包括“限制登记簿开户机构类型为控排企业和作为中介的金融机构”这一条款。虽然这些还需要议会投票正式通过和相关立法流程，并且修正案中提出，欧盟委员会要先对市场准入措施的负面影响作出评估。但是这些限制投机行为的条款提出，还是体现了在碳价上涨到目前80欧元/吨高价位之后，政策方对高碳价的顾虑和担忧。

欧盟碳市场的奠基者Jos Delbeke 曾在新闻采访中提及，60-90欧元/吨的碳价是欧盟碳市场比较合理的水平，既能推动减排，激励绿色投资，又不至于给工业带来过重的负担，或超出目前可实现的减排措施的成本。德国曾经建议过碳市场地板价为60欧元，而欧盟委员会官方发布的2030气候目标量化分析报告中，则预测2030年碳价为85欧元。因此，这一价格区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政策干预的方向。

欧盟对绿色转型的信心与碳价展望

当前，能源价格高涨的形势依然十分严峻，且短期内难以缓解，经济下行的压力和能源安全都是当前各国关注的政策重点。不可否认的是，摆脱对俄罗斯能源进口的依赖，使得欧盟更有决心加速绿色转型。近期欧盟委员会重申了其实现绿色新政和碳中和目标的决心——继续推进“Fit for 55”气候一揽子计划的立法进程，并且作为应对俄乌冲突和能源危机，提出了REPowerEU计划，加速可再生能源的发展。碳市场作为欧盟的气候政策基石不会改变，有雄心的气候目标将继续推动其发展，碳价发挥激励减排和引导绿色投资的作用。

图5: 欧盟27国2021年风电和光伏装机量，以及Fitfor55和REPowerEU中的2030目标 (GW)

来源: 2022年5月18日欧盟委员会REPowerEU提案

在5月18日欧盟委员会公布的REPowerEU详细计划中，欧盟2030的可再生能源目标将从40%提高为45%，同时也提高了2030年的能效目标，以及风电和光伏装机目标。此外文件还提出，将逐步强制要求新建住宅及工商业建筑上安装光伏，在“Fit for 55”的基础上，额外追加260亿欧元的投资用于支持REPower EU计划落地，支持欧盟在2027年前实现能源独立。同时，欧盟四成员国承诺，到2050年海上风电累计装机量提升10倍。此外，欧委会在这一计划中提议，要从市场稳定储备机制中提出一些碳配额拍卖，以给绿色转型提供200亿欧元资金，由此也引发对此干预措施的热议，认为这一措施会影响市场平衡和信心，这一提案的后续发展将备受碳市场各界关注。

虽然气候目标不变，地缘政治危机和能源价格高企的新局势也干扰了欧盟正在进行的“Fit for 55”气候一揽子计划的立法流程。欧洲议会内部激进转型派别和工业游说团体的意见分歧，使得其对碳市场改革和碳关税提案的投票几经波折，6月8日的议会全会投票否决了碳市场改革提案，要求重新协商，暂定于6月22日再次投票。这一意外事件，显示了欧洲利益各方在转型节奏上巨大的分歧，在新的2030年减排目标下，设定怎样的总量减排目标和减排路径，是分歧的焦点。目前议会党派的观点分为碳市场覆盖行业减排61%，63%以及67%等(包括航运业)，对于工业行业免费配额的废止期限也有不同的提议。

图6: 路孚特欧盟碳价预测(欧元每吨, 2022年6月基准情景)

来源: 路孚特碳研究组

后续，在议会全会投票形成“一读”方案后，将开始欧洲议会、欧盟委员会和欧盟理事会的“三方协议”，整个“Fit for 55”气候一揽子计划的立法流程，预期会在2023年上半年完成。其中的碳市场改革提案等，将进一步提高碳市场减排力度，削减碳配额数额，提升碳价。路孚特碳组根据自有量化模型和欧委会原始提案中的2030年碳市场减排义务61%等假设，预测欧盟碳价将从目前的80欧元/吨价位，逐年上涨至2030年超过130欧元每吨（如图6所示），也即反映了较昂贵的减排措施，比如绿氢等的成本。

本文作者秦炎 系路孚特首席电力与碳分析师，牛津能源研究所研究员。